* 共dang老王 X 国军江皮
* 瞎几把写
* 邪教?
「情不敢至深,恐大梦一场。
卦不敢算尽,畏天道无常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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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人来时已是腊月。不见飞雪,不见落叶,天阴沉沉的,像糊了几层纸浆。
这南方小镇,刮起风来,却也让人骨缝生出几分寒气。
他素日喜爱桥边,却终是受不来河边那股湿冷。日早又不愿生意,缩在茶铺,捧一碗清茶,却是瑟瑟冷清。行人脚步匆匆,无人会意。他冻得微微发抖,却懒得动弹,连开口让店家续一壶热水都觉麻烦。
那人似是凭空出现,指背贴一下他的茶碗,一阵蹙眉。一身雾灰色袄子和周边浑然一体,倒显鼻梁上的墨镜不伦不类。那镜片偏小,他能瞥着对方双眼水亮,不似这冬日干涩萧索。
那人拎过对桌一条长板凳,信然坐下,高声要下一壶好茶,便再无言语,只是看着他笑,倒似不会腻烦一般。
他不出声,他也不出声。这偌大天地,只余一方茶馆,两人对坐;一方寂静,两份闲心。
见他主动拿起茶碗给自己续茶时,对方才忍不住拉下墨镜,露出两只眼睛,半是无奈半是好笑。“我还道你是冻僵在这里了!”
他不识此人,动作却是随意,“算卦?买药?”
“有趣。五年前你还是戏班班主,现在竟成了卜卦游医?搽金绣花的缎褂棉氅没了,只剩贴布素浅的马褂小帽,看来也颇顺眼。只是叫你一声‘王大师’终归没错的。”
王杰希穷游思海不记此人,干脆作罢,许是多年前一个看客,倒白白让人念念不忘了。
对方看破倒也不恼,全无尴尬之色,“我只是有幸听你几句,在那园子里待也不足两刻钟,你不记得才是平常。”
能入那园子里看戏,也不该是普通人物。只是此人,在这普通的冬日街边,却普通得令人心惊,他仿若和这萧瑟空气化为一体,终无突兀。
他未动声色,只道,“不如我为你算一卦作偿?”
那人只笑,“留到最后罢,作饯礼也好。”
若今日不是最后,那日后便有以后。
他起身,壶里茶已半凉。王杰希想他该是要走了。没想走出几步复又折返,那人取下脸上的滑稽墨镜,俯身直接为他挂在耳边,遮住那不对称的大小眼。
这亲昵之举令人心惊,他未感不适却也无心咂摸其中暧昧。隔过镜片,他终于看清对方整张脸,脸盘不大,水乡典型的白净清秀,似笑非笑。
“大师啊,这才多少有点算命的样子了。”
那人转身欲走,鬼使神差,他伸手抓住对方的皮褂,他回身望他。一高一低,王杰希仰脖盯着对方盈盈双眼。
他不怵,而他不恼。
不过片刻,他恍然笑了,“哦,是了。王大师,我叫吴浪。这该才公平。”
王杰希生在北平。人人都道北平乱,王杰希的人生也实在乱了二十几年。总统的座位上换了几个屁股,街上游行的队伍里换了几波学生,帝制、立宪制还是共和制几方轮着登台,又抢着离场。各方主义争着启蒙国人,倒也没见几人清醒。
十几岁的王杰希想,没有经过浪漫主义的中国人,怕是承受不起那几句理性的重量。
最乱的时候,他没舍得离开。不乱的时候,待着反而了无生趣了。
他入了共党,组织安排,带个戏班,通融消息。
他原写戏本,写不来情爱凄恻百转柔肠,倒是尽惹人嫌,转而专职行政,偶尔闲唱几句图个开心。他非科班,唱得极少,遇人病缺才顶台少念几句,谁知这极少的概率,也让那极少进园的人撞上。
该是缘分了。
不浅不深,正够谋面。
抗战爆发之前,他已散了戏班,携同志几人南下,谁料在此地重又逢面。
那人却似故意将他们二人间那浅薄的缘分拉长,长作一条危险的细线,将断不断,兜在半空,却也无人在意。
他不是日日来,来了却会坐上半天。或是日里,或是午后,偶有一次中午来人,见他在,便也进饭馆自觉坐了,就在他身侧,与王杰希同点了一碗面,吃相并不矜稚,和周遭众生并无两样。
王杰希并未掩饰打量的目光。他也只吸光了面,喝几口汤,放下碗来,抹一把嘴,颇无辜又好笑地瞅王杰希一眼。
“好看吗?”
“好看。”
他笑。“那我就取这话最表层的意思了。”
王杰希不语亦不驳。这其中该有几多意思,但说破却无意思了。
那是个顶生趣的人,懂分寸,知进退。他们之间往往是,他来时王杰希不知,他走时也不作招呼,恰似他们早已熟识多年,免去了所有世俗的礼仪和规矩。
他看他算卦解字,跟他走街串巷,随他街边闲坐,与他河上吹风,或进人家为新儿取名测前程,或入院里为新妇探脉开方药。他打趣,“我以为你只挂这牌药骗人,怎料你甚也懂得一些。何时为我也诊一诊?”
说着撩起衣袖,把腕子伸与他瞧。王杰希见他手腕不细,却是骨节突出,青筋显起,更衬得皮肤发白。
他轻拍那人手心,“你是心病,医你只怕砸了我的招牌。”
那人听罢愣了一愣,随后只笑,“王大师是个通透人,却也懂得开我的玩笑,该是我幸了。”
那人似他的助手学徒,似他的朋友亲伴,又似他的影子。闲聊几句,又多亲近,他兴致来了常妙语连珠,东家西门,童年趣事,一一讲给他听,摇着他的药铃,自己打着节拍,偶或唱上几句,却是越剧混了昆曲,不伦不类。眼波流转,举手投足,不折花扶柳,风情却是足够。
王杰希见他笑容,又看他眼中自己,蓦地心慌。
美好事物,若非真实,终究难得长远。他活得清醒,看得明白,就也与那人这么持将下去。只是现在,他不清醒了,也不明白了。
于是他开口问,“你近日来得频繁,是国军无事,还是忙里偷闲?江参谋?”
国军半年前驻军此镇,江波涛比那还早到了半月。
他心里隐约对王杰希的身份有个猜测,此地偶遇此人,便就此跟上了。
都道抗日国共一家亲,实则各自都有防备。
初来确实想借此人发觉些蛛丝马迹,探点消息,日子久了反而觉得无益。
江波涛心底对共军无甚敌意,后来更无心从王杰希这里挖什么消息。
他眨眨眼,不再念戏文,也不再摇铃铛,未见慌乱,笑意不退又再度涨来,“我还说你何时会质问我,你可让我好等。”
“那江参谋,等到了,又如何?”
“等到便等到,又能如何?”
王杰希望他一眼,见江波涛也正望他,还是那多水的双眼。“你现问我,我就当是你在乎。”
他笑,复又拿起摇铃,风吹铃响。
“王杰希,我对你没有恶意。”
这王杰希是信的。可这前前后后,各些行为总须得点理由。他喉咙发紧,盼对方开口,却也怕对方开口。
“最初着实为了工作,后来就为私心了。”
江波涛又捡起那破碎的调子哼着,王杰希知他不会再说了。
可这似也够了。
后江波涛仍旧断断续续地来,日子真如桥下流水般过,只听得广播、阅得报纸,见街上士兵匆忙往来,才真真意感到,他们在打仗。
江波涛来得愈发少了,镇里空气紧张,人人都道日军就要来了。信的有,不信的有,心慌的却是所有。有人跑,有人留,这世道本就如此。
结果日军没来,倒是来了个流落的戏班。在小镇神庙边搭了个戏台,咿咿呀呀唱了三天才歇下,女眷男丁相携观戏,孩子坐在父母肩头,老人倚着木杖早早动身,那庙似是聚集了镇里所有的人,熙熙攘攘,灯明月亮,只在散场时落一地狼藉孤寂。
王杰希恍惚间觉得,这是十几年前了。那时他在台上,这时他在人外。
也就在那三日之后,江波涛头回约他——而非主动寻他,在那戏台上见。
他们第一次在夜里见面,却也是他们最后一次正式见面。
月亮隐在云深雾后,只余薄光。王杰希走近,才发现江波涛正盯着戏台发呆。
见他来了,江波涛也未笑,只用食指点点戏台,道,“王大师,今夜再给我唱几句可好?”
他不语不应,只因不懂。
王杰希甚至认真思考起来,不知这是一句玩笑,还是真心。若要唱,又该唱哪段,他还记得哪些,他又擅于哪句;若不吊嗓,他可还能唱出那几句来。
江波涛却直接翻身迈上戏台,无奈笑道,“思虑过重,恐会伤身。这可还有何可想的?”
他兀自绷直,摆好架势,走场一圈,回身望他,“那不如我来献丑,不求引玉,只愿博君一笑。”
王杰希向来吝啬笑容,可江波涛偏生就喜欢见他笑。
江波涛始终记得初见时,王杰希那几句唱腔,那一身扮相,那一张脸谱。那两只大小眼睛,弯起来犹如月明。
笑过道过,念过想过;也随日子淡过忘过,浅了远了。只是在这镇上意外见那大小眼闲坐一边时,心里却是激动满当,感慨一句,才知终归是放不下了。
他开口唱词,唱得没半点美感,却也不曾磕巴。
王杰希见他认真非常,竟也听了进去。他盯着台上人,眼珠未动,嘴角不自觉就翘起。
恍惚忆起,这是自己最熟悉的几段,那便应是他过去常唱的那些。
多年前初遇时,江波涛听来的,怕也是这些了。
王杰希心头一热,却感慨此时他人在台上,自己却在台下。
真真是个人生和舞台无法区分开的时代。
“…早成美眷,扫狼烟,叫那胡儿不敢进犯,保叔王锦绣江山。愿天下有情人都成姻眷,愿天下从此后国泰民安。”
“…愿天下有情人都成姻眷,愿天下从此后国泰民安。”[1]
王杰希和他合唱完最后两句,两个嗓音交叠起伏,却又各自为营,缠绕着继续着,时而断了,后又黏起,终于戛然而止。
王杰希唱时只觉江波涛声音若有似无,他见他开口,可那人在台上,那声在远方,伸手抓不住,似即似离,心下干痒。
他想,江波涛本是南人,吴侬软语该是不适合京剧的。
一曲终了,半晌无言。
江波涛在台上一动不动,眸色深沉,望他望了许久,终于开口,“走吧,王杰希。这里留不住了。”
“此话何意?”
“你又何必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。”他笑,“战火烧到城外咯,将军。”
夜里无风,仍旧发冷。
“此时失去,彼时未必得不回来。退一步,或可海阔天空。你们的政治哲学,该不须我来教你。”
自然不须他来提点。只是,王杰希同时意识到,江波涛不会走了。
江波涛收到命令,他们必须死守此镇,吸引敌方军力,为北方一主城的主力军争取撤退时间。
“江副,你,们…”千言万语,他却发现自己只能叫出对方的名字。
可笑,连名字都不是。
“穷守守不来月明,该去还是要去的。你看罢,我守了你这么久,偏也没等到那一句真心。时已至此,不说也罢。不说更好。”
江波涛眼里似有光亮,“王杰希啊,你还在等什么呢?”
他沉吟,“…到底我还欠你那一卦。”
江波涛心底想着作罢,嘴上却道,“留在日后罢。若有来日,到时王大师你,可否唤我一声姓名?江副江副,实在难听。”
此生他已望尽,何须卦言。却还侥幸想着,来日,来日。
他终了是栽了,千百种放不下的,都托给来日那摸不着的机缘。可这来日是多么稀少奢侈的东西,人人嘴里念着,心底挂着,最终也随日子走了,远了,远作生命里比死亡还迟来的引人遐想的点,再看不真切,却深知是有的。
必是有的。
江波涛在那台上快走两步,身形一定,再转,回脸,振肩,留他一个乌黑背影,抬臂并指直向天空。
“王杰希,月亮出来了。”
王杰希隔日便离了这南镇,和同志几人沿江西行,南下先入黔地,候些时日,再转去陕北。联络员闻讯叹道,“你可终是舍得离开那鬼地方了?”
王杰希皱眉,无从反驳。方才意识到自己在那里确实拖了许久,是等到不能再等,最后一刻才匆惶离开。
可舍得与舍不得,他回答不出;联络员本是取笑,也没打算细问。
辗转月余,快到延安之际他闻得几个难民说起那南镇,半月前就已被日军占领。
王杰希几乎是不管不顾地冲了过去,拽住那人孱弱的身子,急匆匆问道,“那军队呢?守军往哪里去了?”
那人只道他是为南镇百姓不平,斥军队守城不力,戚戚然道,“那些士兵已尽力了,死伤大半哩。”
他急得转而抓住对方破棉领子,连内里棉絮都抠出点来,“我是问他们后来往哪去了?参谋呢,可知参谋还活着吗?”
他狰狞的模样吓到了那难民,同行者忍不住过来解围安抚,可王杰希仍旧抓着人家不放,好像这样抓着,就是抓住了那个眼波盈盈的人。
那难民见他眼里关切,色凶却无狠,终是不忍,安慰道,“这我哪里知道。从来只知伤亡的是小兵,参、参谋总不该那么容易没的。”
王杰希手劲松了些,那人从他手里挣开,又拍了拍他肩膀,“国军都往西南撤了,他们惜命得很嘞。你心上那人,定不会有事的。”
心上人。
王杰希愣了半刻。
他知那话是安慰,却也心安,他走上前去抱住对方,“谢谢,谢谢你。不用许久,我信这一切会好起来。”
流离中异乡人间的拥抱,含着互舔伤口的温暖。怀里那人哽咽起来,不知何时,热泪就湿了他的肩膀。
他没去延安,同志几人在周边农村做起工作。不知不觉间,竟又过了近两年。广播里说,美国参战了。他知这是好事,只是此处来来往往几多国军军官,未曾见着那萦绕梦中的脸。
王杰希猜那人定是瘦了,生出胡须,清秀的脸该也粗糙了些,军服怕也宽松了些,只是他骨架在,总撑得起来的。他臆想着,又恍惚觉得脑海中想象出的那人根本就是自己模样。
他的梦并不愉快,也无逻辑。但若能见着那人,早起醒来他还是愿意回味片刻。可梦是终归虚无缥缈,午饭时他多已忘记大半,只那笑容和双眼清晰深刻,深刻得令人怅惘。
那日一个友军队伍借道此处,看是刚经历一场恶战,伤亡半数,又与其他部队走散。王杰希他们商量着就先接下了照顾伤员的任务。
他和另外一个医生一起察看伤情时,瞥见一个脸熟的人。他心下打鼓,这人过去似乎常在江波涛身边待命。
他的心脏跳进了嗓子里。
他径自走过去,一步,一步,一脚如踩在天堂,一脚又迈进地狱。
开口时嗓音是未曾意料的沙哑,那话像是在心头淤塞了太久,出口都不太顺畅。
“…你可曾守过那南镇?”
对方抬眼看他,似是在回忆他是哪个乡亲。“多年前的事了。没守住,撤了一半。”
他知道,他知道,这些他已烂熟于心。他只想知道——
“你们的参谋呢?他可还带队?”
那人愣了片刻,眼中闪烁,却已低下头去。
“不带了。”
“为什么?他可是去了其他的…”他难以自控,话语都显潦草仓促。
“不。日军攻了三四天,情势不好。副队他好说歹说,让团长带半数士兵撤了,他和剩余的守在那镇里,没走…”
王杰希想起那难民说,半个月后,南镇就被日军攻下了。
他想笑。
他放在心上期期艾艾三年多的人,原在他辗转北上的那段日子里,已化作尘土。
他又开始做梦,看见他在自己身下轻喘,胸膛都铺一层薄汗;见他悠然走在自己身侧谈笑摇铃,眼波盈盈;他见自己伸长脖子吻他,或轻或重,时浅时深。最后那人竟又站在那月下台上,嘴里几句戏文在脑里耳边嗡嗡回响;再揉眼看时自己却与他皆登台上,是你一言我一语地对白。可等他伸手去触碰时,人已不见,抬头一看,空中只留半截白月。
梦醒时没有月亮。他呆呆坐了半晌,才猛地把被子扔作一旁,他气此时浑身乏力,又恨当时惘然不知,后又怪那人决绝无挂,最后的最后,平静些了,只叹最好一无所知。
那在多年后,他或可安慰自己,那人正隔着一道海峡,和自己共赏一轮明月。
终是流下泪来,却默不作声。
他嗓子已沙哑,也只在胸中咆哮。
不悔经行处,只恨太匆匆。
一方求而不得,一方爱而不知。等那求不得的湮灭化尘,等那爱不知的受尽流离颠簸苦,恍过神来,才意会是生别离,死相知。却也一句问询不得,一声苦悔也哽在喉间,再不知泉下人意,再不见心上太平。
恍惚梦起那一句别语。
“王杰希啊,你还在等什么呢?”
天已大明,往昔却像梦一样模糊。都道人生如梦,王杰希离开之日仍觉人生是人生,梦是梦;今日醒来,才结结巴巴认领出来,人生如梦。却是身在人生里而非梦里了。
建国后他又乘火车回到那南镇,二十几小时的路程。人来人往,似是往昔景象。他驻足仰望城门那颓圮楼墙,似乎看见梦里那人站在楼上。他脸色发白,军服上却全是干涸血迹,和土灰混作一片,黑而污浊。
他笑,那双眼依然干净。
他嘴里唱着什么,王杰希听不清楚。最后他挥手,嘴唇一开一合,他终于听清——
“走吧,王杰希。该走了。
走吧。
月亮每日都有的。”
他未进城,转身离了。
他终是明白,可还是等不到了。
来日,来日。
若还可在梦里拥他入怀,他定会说——
“我不为你算那一卦了。我欠你一声名姓,一句卦言。我们就这么欠着,如何?”
FIN.
[1] 《状元媒》柴郡主唱段(“自那日与六郎姻缘相见”)。